生死日常（下）Death is but a Dream (2)
今天下午會有喪禮，茶館會很忙．土人突然說．
是嗎？我懷疑的看著他．自從附近又開了間新茶館後，我們好像就沒忙過了吧（其實是根本天天門可羅雀）．
土人沒差，反正最近還有收購橄欖的生意讓他忙，但我一個人守在茶館無聊到要數蚊子打蒼蠅，可惜現在是冬天連蒼蠅也少得可憐．
後來決定天天坐著發呆好像也不是辦法，還是得想辦法維生（說得好像很悲情，其實是無聊到發慌，沒事找事做），乾脆去土表哥的院子裡幫他採橄欖．其實是土表哥自己懶得動，所以四五百棵的橄欖樹就讓我一個人自己去收成（這．．．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採橄欖這工作其實還挺療癒的，我一個人在橄欖樹間穿梭，這棵採完換另一棵，黑的採完換綠的，綠的採完換黑的（端看價格波動），其實不能算太辛苦，唯一的問題是土表哥的橄欖幾乎都是種在坡道上，有的樹還長得特別高，所以一天下來我不是得滑倒好幾次就是數度差點從樹上滾下來，我看其他採橄欖的大概都沒我這麼辛苦的啦．要不是小姐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在空氣新鮮的大自然中動動手腳也算不錯的運動，不然這外快實在也不怎麼好賺．
言歸正傳，採了幾天橄欖，突然聽到土人說今天茶館會很忙，我也只是點點頭，不置可否．
後來發現果然土人沒吹牛，葬禮三點半舉行，但下午一兩點後就開始看到人群出現，我們的茶館離今天辦葬禮的那個公墓只有一兩百多公尺的距離，所以就成了大家去參加葬禮前的休息站．而且今天天氣超陰沉，大雨一直不斷，所以進來躲雨兼喝茶的人也多了不少．
兩點多後車子一輛一輛開進來，一輛一輛往路邊停，根本看不到盡頭，但我想綿延數百公尺甚至一公里應該有，讓人驚訝一個葬禮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出現．
我問土人，這個過世的老先生是做什麼大事業的．土人說也沒什麼ㄚ，但是他兒子很多（七八個至少），還有人當過市長．
喔，這就難怪了，他的兒子其實我也認識／見過幾個，都是附近峽谷的大生意人，連我這個外國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家族大概算是附近村落最有錢的一家人了．
所以今天會來觀禮的可不只是這個村落的人，連附近幾個大小村落或其他地方所有認識他家人的有關沒關的人大概都出現了．
少說會有上千人出現吧，土人預測．
不會吧，有這麼誇張？！昨天人才過世，今天的葬禮就有上千人出現？！而且是在這麼臨時又沒發訃聞的情況下？！實在不曉得他們是如何通知到這麼多人的，除了清真寺的廣播外，我想多半還是得靠口耳相傳吧，反正據說該出現的，能出現的今天大概都會出現．
就連我這個不該出現的也很想去湊湊熱鬧．
其實之前我就寫過一篇關於穆斯林的喪葬習俗，但內容多半都只是聽來的，因為當初我並沒真正參加過葬禮，所以今天突然冒出來這個機會，我也超想溜過去瞧瞧．
但土人說今天會很忙，我能走得開嗎？
待會大家都會去公墓，沒人會在這裡，所以你要過去的話把門鎖上就可以了，土人交代．
果然知我者土人也，我興奮的點點頭．
在台灣，誰會沒事跑去參加個完全不認識的人的葬禮？！但我實在很好奇他們是怎麼處理這件人生大事的，所以即使我根本不認識那個老先生，但看在我也認識他幾個兒子的份上，也不能算完全無關啦．反正公墓這麼近，走個一分鐘就到了，不去白不去．
據土人之前跟我說過，參加葬禮的多半是男人（這又是為什麼啊？！），我問過另外一個土朋友，他說也許是因為在清真寺幫死者禱告的多是男人吧．這解釋我也覺得完全說不通，在清真寺守靈禱告跟在墓地的葬禮有什麼關聯ㄚ？！墓地是開放空間，誰要來都可以吧！重點是，有人規定女性家屬不能出現嗎？！
所以我的問題還是沒獲得解答．
我走入公墓一看，果然沒看到什麼女人，滿場黑壓壓一片少說數百個都是男人．不過他們都穿黑的倒不是因為葬禮的關係，而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所以大家本來就多半都穿黑色的．
這．．．前面站了這麼多人，我要怎麼看得到葬禮進行呢？！我跳了又跳，但人矮再怎麼跳似乎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土人往旁邊一比，你繞過去那邊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醬子嗎？那你怎麼不過去那邊？！（我看你是要我離你遠一點免得我丟你的臉吧，我在心裡嘀咕．）
不過他們從小到大參加過的葬禮沒有上千也有數百次吧，大概早就看得不要看了，大概也只有我這個外人才會這麼好奇吧．
我默默閃一旁，往人群右邊繞過去，直到繞到最旁邊一個角落我可以看到擺放棺木和儀式進行的地方為止．
但側眼往旁邊一看，突然驚覺，不會吧？！ㄚ我這一繞不就繞到人群第一排了嗎（雖然是在最旁邊）？
只見一大群黑壓壓的人頭突然朝我這個方向轉過來，一個個好奇的眼光掃向我這個莫名其妙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怪女人．
嘿嘿嘿，我尷尬的傻笑．你們請繼續，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但我低頭看看自己今天的打扮，ㄟ．．．我今兒個穿的紫紅色外套顏色似乎好像太鮮明了一點，在這一片黑的人群中要裝低調都有點困難吧（但今早出門前也沒人跟我說我今天會出現在葬禮上ㄚ，而且話說今天又冷又濕，我也不想把外套脫掉好嗎？！）．
所以，對眾人投射來的好奇打量眼神，我也只能裝沒看到．
Iman 開始念起祈禱文，眾人都安靜低頭聆聽，我偷偷打量四周，心想不知道在這種場合是否能拍照，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太誇張，太對死者不敬了ㄚ？
但我往白色帳棚那邊瞄過去，看到那個不知道多少人躺過的綠色棺木旁有好幾個人拼命在拍照．ㄟ？誰啊？！那些看來實在不像一般人，因為他們的相機可是一台比一台大，所以我想也許是類似記者或是喪家請來做紀錄的人吧．但不管他們是誰，既然他們都能拍得這麼高興，那我偷偷拍個幾張應該也沒關係吧，所以我也很快舉起平板按了幾下快門．
一兩分鐘的祈禱文之後（從頭到尾我一句都沒聽懂），眾人突然開始往後移動．
後來發現原來是要移棺了，就看到棺木被人群就這麼一個接一個接力給移動到後面另一個大白帳篷下，然後人群馬上又圍了過去．
我又被排除在外了．
實在不好意思擠到最前面去，我只能在人群後鑽過來鑽過去，一面偷偷拍照，一面對那些不斷投射來的好奇眼光裝沒看到．我想這下我應該不只會在這個村落很有名，可能在附近幾個村落也都會惡名昭彰了．早知道我就把頭跟臉用圍巾包起來，也可以少丟人現眼一點．
雖然看不到前面在幹嘛，但我大概可以多少猜到他們大概是正在把人從棺木裡移出來，然後送進墓穴中，因為沒多久後我就開始聽到有鏟子挖土鏟土的聲音了．
這．．．還真是超有效率的ㄚ，才沒幾分鐘死者就已經入土為安了．
我趕在最後幾分鐘鑽到前面，只見一個超簡單看來就是臨時挖的墓穴已經被填平得差不多了，眾人輪流搶著幫忙把土鏟進墓穴，超有默契的，而沒搶到鏟子的就用手拿起一抔土往墓穴上丟，就好像大家都想用這個舉動來幫忙送死者最後一程．
幾分鐘後，墓穴已經被填平堆高，旁邊還圍了一圈大石頭，看來實在很隨興很簡單，但我想之後應該會像旁邊的墓一樣稍微再做些整理加蓋的動作吧．不過我實在看不出這裏的公墓是怎麼運作的，好像所有的墓都是愛挖在哪裡就挖在哪裡，似乎看不太出來有任何規劃過的感覺（也許有吧，只是我看不出來而已），市區的公墓也許因為土地比較有限，所以所有墓地的排列也整齊劃一多了．
我靜靜的在一旁看著，看到死者的一個兒子也靜靜的站在高處看著墓穴被填平，偶爾接受眾人的握手碰頭致意．
我忘了 my condolences 的土文要怎麼說（土人幾個月前曾跟我說過一次），所以只好簡單跟他點個頭致意．後來眾人又移到一旁做祝禱或唸追悼文，反正我還是有聽沒有懂，但看著人群或站或坐，有的人甚至就隨興坐在附近的一些墳墓上（土人果真是百無禁忌ㄚ），靜靜的聽著祝禱文，我看著看著實在很難不感到驚奇．
這整個葬禮從頭到尾我沒聽到有任何哭天搶地的悲號聲，甚至連滴眼淚都沒看到，就連死者家屬也都是一副安靜肅穆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太多情緒．也許是因為在場的基本上都是男人，情感的表現也相對比較保守了點，我想要是現場多來些女姓家屬可能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了吧．
而且這裡的一切儀式進行得超級快速，不僅讓人感覺有點措手不及，甚至讓人覺得根本還沒來得及有任何抒發情緒的時間和空間，和台灣葬禮上的各式繁文縟節喧囂吵鬧冗長累人相比，這土人的喪葬儀式果然簡單樸實的讓人讚嘆．
感覺葬禮已近尾聲，我開始往外走，才走到路口就看到旁邊停了一輛卡車，上面少說有二三十箱的 pide（一種類似 pizza 的土耳其薄餅）．
嚇，不會吧？！原來土耳其的葬禮也有吃的，但就只有那些 pide？而且就放在卡車上，要吃的人自己拿？可是現在這種天氣．．．？一旦又下起雨的話．．．這．．．再度讓我無言．．．死亡這檔事，在穆斯林文化真的可以算是很平等的了，即使大咖如今天的主角，我也沒看到有什麼特殊排場或待遇，除了參加的人也許多了幾個，但其他方面似乎就和一般人的葬禮沒兩樣了－－一樣簡短的儀式，一樣純樸的棺木和墓穴，一樣精簡的食物．沒有孝女白琴，沒有電子花車或跳艷舞的，也沒有誦經助／祝禱的和尚道士，當然更沒有一堆可能根本沒必要的儀式和花費．在這裡，從頭到尾整個葬禮基本上都不超過一個小時（而且在一個小時內人都還順便幫你埋好了），當然更花不到什麼錢．
相較之下，台灣人的葬禮果然比較看得出貧富差距，也鋪張浪費許多．
我問過另外一個土朋友，他覺得連這一個小時的葬禮都太多了，完全不需要，連這裡的墓地他也嫌醜（他還沒見過墳墓可以長得多醜多恐怖咧，應該叫他到台灣看看就知道了）．那你要是掛了要怎麼辦？我問，半夜把你拖出去埋在樹底下？！也是可以啦，回歸大自然，沒什麼不好，他說．
哇咧，要是他知道台灣人是怎麼搞葬禮的，大概會昏倒．
我舉起平板想要再拍幾張馬路上長長一排看也看不到盡頭的車子，卻被前面交管的某個軍警示意我不要拍．
開玩笑，我在葬禮上拍得不亦樂乎也都沒人阻止我（大概也沒人知道該如何阻止我），你現在再來阻止我拍馬路上的車陣是不是有點太遲啦？！
不管他，我繼續趕在人群完全散去前往茶館方向走．心想今天這個死者應該也算是滿有福報的了，因為在葬禮舉行的那一個小時內竟然完全無風無雨，但之前之後卻都是驚人的大風大雨．
所以幾分鐘後茶館又冒出了很多來躲雨兼喝茶的．一整個下午，我們大概賣出了近兩百杯的茶水．
這．．．也真是算托了這個葬禮的福ㄚ．
我看我們得想辦法每三天做掉一個人，土表哥跟土人在旁邊鬼鬼祟祟的商量．
我大笑，最好是啦，你們還得確定那些被你們謀害掉的人得葬在我們附近這個公墓對我們的生意才有幫助咧．
果然有人想錢想瘋了．
算了吧，我看我還是乖乖回去繼續採橄欖比較實在．
P.S. 幾天後，看到土人和朋友竟然突然搬回了一個黑色的花圈．．．ㄟ？．．．這不是我那天在公墓看到的那幾兩三個花圈之一？！你．．．你．．．你們兩個沒事去公墓偷搬花圈回來幹嘛ㄚ？！我驚呼．
跟朋友開玩笑ㄚ，他們毫不在乎的回應．
哇咧．．．這．．．又讓我無言以對了．．．只能說這再度印證了土人對生死喪葬之事可以說真的完全沒有什麼禁忌和忌諱可言ㄚ．（有人注意到連他們的花圈用的也是大紅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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