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日常（上） Death is but a Dream (1)
土人說他們的媽哭到不行，也難怪，這麼年輕的生命突然就此消失，總是令人無比遺憾．
不過在土耳其，特別在鄉下地方，生死似乎就是很平常的事．幾乎每一兩個禮拜就有人結婚，也幾乎每一兩個禮拜就有人過世．
但之前，因為距離太遠，所以我的體會還沒有那麼深刻，
但幾個禮拜前有天晚上，聽到清真寺又傳來 Iman 唸誦祈禱文的聲音，我心裡想說大概又有人過世了．雖然我聽不懂，但那祝禱的腔調和內容是不一樣的，明顯多了一絲哀傷（雖然我不確定那究竟是不是因為有人過世才會有的祝禱詞）．
隔天一早走過鄰居家門口，發現馬路被封了．上頭架了個超簡單的白色棚子，下面擺了些簡單的塑膠桌椅．
起初，我有點疑惑，今天是有什麼特別活動嗎？但仔細看看現場那些人的表情，又不像是在辦喜事的樣子．突然記起昨天晚上的祝禱聲．．．不會吧？！隔壁鄰居難道是在辦喪事？
果不其然，那天稍晚土人告訴我我隔壁鄰居那家的老阿嬤昨天晚上過世了．
喔，雖然我不認識她，頂多在幾個月前打過兩次照面，她那時看來雖然有點虛弱，但還可以自己走路，沒想到會走的這麼突然．
但讓我更驚訝的是，他們家其實是我最近的鄰居，距離才不到十公尺（中間只隔了幾棵樹），他們家有人過世，我卻完全沒有感覺，因為這裏的喪家辦喪事辦得實在超安靜．要是在台灣，方圓五百公尺內的人大概都可以聽到喪家傳來的哭喊聲和誦經聲（自己哭不夠還可以花錢請人來幫忙哭）．
接下來幾天，隔壁還是靜悄悄的，偶爾經過看到有親朋好友來打聲招呼或致哀，但一切都是安安靜靜在進行的，沒人哭天搶地，沒有孝女白琴，沒有和尚誦經，沒有大吃大喝，當然更沒有作秀的花車小姐或樂隊演奏．其實是根本任何儀式都沒有，要不是我已經知道，從外表我根本看不出來這家人在辦喪事，因為他們甚至也不穿黑衣或孝服之類的．
哀傷只顯示在鄰居大叔的臉上和眼中，哀傷只顯示在來客輕聲細語的言談中．
我問土人，這裏的喪家辦喪事會辦幾天，他說大概十天左右吧．但其實他們所謂的喪事只是親朋好友一一上門致哀，大家一起坐下喝杯茶聊聊人生，聊聊往生者，其他就沒有了．但其實這時也不需要什麼儀式了．因為過世的人早在死後隔天就被送到公墓安葬了．
因為穆斯林規定人死了最晚要在兩三天內下葬，所以一般沒問題的話，通常今天過世，明天可能就被埋葬了，動作快得令人覺得有點措手不及．這在台灣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基督教天主教可能還好，儀式簡單些，但一般佛道教或其他世俗宗教的葬禮光是搞那些有的沒有的儀式就可以搞個至少一兩個禮拜甚至幾十天，碰到特殊狀況可能還會拖得更久，新聞上不時可以看到某些有錢人可能因為家族爭產打官司，死者還被拖了好幾年甚至好幾十年無法下葬，我覺得那簡直是死人不煩，活人早就都給煩死了的莫名其妙情況．
相較之下，我喜歡穆斯林這種安安靜靜辦喪事的方式，完全沒有一絲多餘－－沒有虛假浮誇的哀傷，沒有任何奢華鋪張的儀式，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喧鬧和作秀．
根據我抓土人來問的結果，他們甚至連壽衣，棺木和任何陪葬品都省了，白布一包（甚至衣服也不用穿了），人送進墓穴就算完成了葬禮（當然還有簡單的祝禱儀式），甚至連棺木都不需要跟著埋進土裡（其實是要回收給下一個人然後再下下一個人然後再下下下一個人用．．．基本上呢，就是大家都是躺同一個棺木到墓地的意思）．這．．．果然超環保的ㄚ（而且超省錢，基本上他們的葬禮幾乎都是免費的）．
其實，身外之物本來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穆斯林在這方面真的實踐地超徹底．我覺得這樣也好，沒有陪葬品自然也就不會被盜墓了，因為根本沒任何東西可以盜，這樣死者也才能真正的安息．
而且這裏的人不像台灣人把死亡和墓地當成一種陰森恐怖的事情，能避得越遠是越好，能不談就絕口不提．但在這裡，人們似乎就沒那麼多有的沒有的忌諱，甚至連公墓可能就在你家隔壁或後院，也沒人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前幾個禮拜某一天，我經過每天坐車都會經過的一個公墓，突然發現幾輛小白公車就停在公墓大門旁，我問土人是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他們在那裡休息啊，土人理所當然地回答．
在公墓大門口休息？！我驚訝的問．
是阿，旁邊就有茶館，司機們都可以在那裡休息喝茶ㄚ．
ㄟ．．．素醬子嗎？公墓旁有休息站？！在台灣沒幾個人敢在公墓旁休息喝茶的吧？！
後來隔幾天我又看到有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公墓旁的一棵大樹下野餐，小孩就在一旁玩耍．
這．．．也是在台灣很難看到的景象吧．
對多數台灣人來說，公墓是一種該敬而遠之並充滿晦氣的恐怖所在，除了去掃墓的時候外，誰會沒事往公墓跑？更不會沒事在公墓旁喝茶休息兼野餐吧？！
但在這裡，公墓就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存在，完全不會讓人感到陰森恐怖，反而超平靜祥和，而且住在附近的人也似乎不覺得偶爾多幾個安安靜靜躺在那裡的鄰居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就讓我超佩服的了）．
其實我並沒在這裡參加過任何一場葬禮，所以很多他們的喪葬細節我無法細說（其實也不敢在不懂的情況下亂講），但我可以感覺到，生死在穆斯林文化中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完全沒有必要弄得太誇張太複雜．
我跟土朋友說，下次有葬禮我也想去看看（果真是好奇寶寶ㄚ），但他聽了只是翻白眼，你瘋了ㄚ，還是太無聊了？！不過後來他一想，不行ㄚ，這裡的葬禮都只有男人參加，沒有女人的．
蝦密？！我驚叫．為什麼沒有女人？！死者的女性家屬呢？！她們為什麼不參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去過那麼多葬禮，就是沒看過女人啊，土人說．
是全土耳其都這樣嗎？我追問．
我怎麼知道？！也許在大城市會不一樣吧，但在這裡就是沒有ㄚ．他無奈的回答．
我還是不能理解這種性別不平等的事情，決定以後得再仔細研究研究．
那你參加過多少次葬禮？我繼續問．
那就多了ㄛ，一個月至少兩三次，一年至少五十次以上，這一輩子少說幾百上千次了．土人驕傲地回答（這有什麼好驕傲的啊？而且，問你女人為什麼不能參加葬禮你都不知道了，還好意思說你參加過很多葬禮咧！）
不過話說回來，哪來那麼多人可以死啊？我實在很想這麼問．這村子也才住了一千多個人ㄚ（不過，老人多，小孩也多就是了）．
那如果像我們的外國人死了怎麼辦？也是比照辦理？！我跟著問．
對ㄚ，看你想選哪個墓地，先告訴我吧，他提議（有必要這麼興高采烈？！）．
可是我們又不是穆斯林ㄚ，不會今天掛了明天也被拖出去埋了吧？！
那你想怎麼樣ㄚ？土人問．
就燒一燒囉然後一把灰灑向大海，也許我就可以順流一路漂回台灣了（有那麼順嗎？！）？
不能燒ㄚ，在這裡是沒有火葬的，土人大吃一驚．
就偷偷燒ㄚ，不會ㄛ？！我建議．（可以這樣偷偷的來嗎?)
不行啊，會被警察抓走的，在土耳其火葬是違法的！土人抗議．
有這麼嚴重嗎？！我是外國人ㄟ，沒差吧．不然怎麼辦？
不然你提早十天通知我，我幫你打包送貨運上飛機，土人建議．
最好是我可以提前通知啦．還有，是誰先掛還不知道咧，別說得太早！我翻白眼．其實我看他根本完全沒概念在這裡的外國人掛了怎麼辦，這土人雖然參加過數百以上的葬禮，但根本沒參加過外國人的葬禮ㄚ．
土人接著宣布：今天下午大家都要去參加葬禮，一場完了還要去另外一個公墓接另外一場，所以大概沒什麼人會來喝茶了，你可以提早回家掃地去了，土人說．
是嗎？既然這些過世的人我並不認識，而且我這個女人也不能去觀禮，那我還真的是回家掃地去吧（不過 ，莫名其妙，我幹嘛沒事回家掃地ㄚ？！）其實我是打算回家翹腳休息吹冷氣去的，也許順便可以思考一下生死的問題．
就我觀察，生老病死對土人來說真的只是很日常的一部分，沒有太多的戲劇性，前一陣子有個常來茶館的老先生的兄弟也是因車禍突然過世了，是有兩三天我們沒看到老先生出現，但很快的他就又出現了，照樣喝茶，照樣過日子，完全看不出來跟之前有什麼不同（但也許只是我們看不到他內心的失落與哀傷罷了）．
對我來說，我還是很難想像那種一個人可能今天還在，明天也許就躺在墓地，永遠長眠的感覺．台灣的各種喪葬禮俗也許可以讓被留下的人把哀傷的時間拖長，讓你可以慢慢習慣一個你愛的人突然從你的生命中消失是什麼感覺，但在這裡，雖然儀式不同，但我想那種失落感應該不會比較少，反而也許更強烈，因為所有的事情都得在一兩天內搞定，暫時可能壓縮了你的情緒，但那種傷痛不可能馬上完全被遺忘，之後可能會有更強烈的反撲，我是這麼覺得．
不過，生死也許就是那麼自然一件事．哀傷也許會隨時間逐漸淡去，但對你所愛的人的那種思念感懷我想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長長久久的吧，不管是什麼宗教，不管你在哪裡．
P.S. 後來我問土人有多少人去參加葬禮，他說大概四百個有吧．我很驚訝竟然有這麼多，因為死者不是年輕人就是小孩ㄚ，而且一天內能弄來這麼多人來參加也很厲害吧．但他說這是很正常的出席率ㄚ，也許吧，在這裡，參加葬禮似乎是全村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發訃聞（反正清真寺會大聲替你用廣播宣布），大家想來參加的就會來．也許只是不到半個小時甚至幾分鐘的儀式，但這也是大家對死者和死者家屬致意的最基本表示了吧．
我死的時候最少會有一千個人來參加葬禮，土人又開始自誇起來．我只能繼續翻白眼，最好是哦．死了就死了還管多少人來參加葬禮幹嘛？！這麼想死的話，我可以想辦法成全你！
後來我乾脆上 YouTube 放台灣葬禮上殯葬樂隊辣妹吹喇叭演奏加跳舞的影片給土人看，他驚呼，我死了也要去台灣！
拜託，你死了又看不到短裙辣妹，那是給活人看的好不好？！
愈來愈喜歡妳寫作的風格！風趣又有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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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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